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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舟•兽舟【小说】

鱼舟•兽舟
原作 上田早夕里
翻译 table


  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兽舟,是七岁的时候。在那个空气热得叫人要窒息的夏天,炫目的阳光火辣辣地灼烧着藏青色的大海。这天我正在上层甲板晾晒着家人的衣物,突然发现有个黒影从右舷后方向我们靠近。\n  它一下子就赶上了我们的船,一超过去便爆发出鳍拍打海面的声响,“唝”的一声下只见它那黑色的巨大身躯像要站起来似的窜出了水面。直觉告诉我这不是鱼舟,是兽舟。
我丢下晒洗物奔至船侧,望见在一片呈喷发状的积乱云幕下,它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后落入前方海中。
  随之而来的波浪使得船剧烈地摇晃着,晒洗物滚来滚去都卷成了一团一团。我脚下不稳咕咚一下滑倒了,但立刻起身抓牢栏杆,急切地朝海上寻找兽舟的踪影
兽舟体长都能超过十五米,有着与鲸鱼和海豚截然不同的扁扁的头和身体,给人感觉不怎么威武,倒是有些滑稽。从近处看的话它的皮肤让人感觉如钢铁般坚硬,光滑透亮的背上海水会像瀑布那样倾盆而下。而从它背上,看不到居住壳。这便是失去了“驾船者”的船——兽舟。
  爸爸从居住壳里出来跑上了上层甲板,我说我没受伤,然后指向仍能看到它身影的兽舟。爸爸把手掌靠在额头上遮住阳光向那边望去,望了一会儿叨念道:“那个星形伤痕……”随即像是发现了无比珍贵的东西,回头对我说,“那可是你的姑妈啊。”又说什么,长到这么大,马上就要朝陆地去了吧。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当时的我一点都听不懂。等到明白的时候则是几年后了,那时我即将进入青春期。


  一轮满月渐渐爬升到正当空。从临时帐篷里放眼望去,海上闪烁着的燻银般的纹辉,和延绵不绝的潮水,这一幕叫人深深陶醉于其中。
  我从皮带上取下水壶,拔开塞子,将一股苦涩的茶水灌入口中驱散睡意。从海上殖民地移居到陆地已过了十二年。刚到时本要大干一番,可不过了了一场,到头来依然要干这种推脱不掉的差事。
  帐篷附近设有三台自走跑,每台各配有一个通讯员通过夜视装置毫不怠慢地对海岸进行着监视。在浅滩处一退潮那些被海草和藤壶密密麻麻地覆盖着的礁石就都冒了出来。但是这些不是岩石,而是过去的大都市的一部分,是那些大楼的现状。
  像是要划破夜空,进入繁殖期的夜行性鸟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叫声。一并响彻着的,还有一种奇奇怪怪的,像是优秀的歌唱家唱出的歌声般的叫声。但那明显不是人唱歌。那声音在男中音到男高音的范围内忽上忽下,且会不经意间突然攀升至女高音。那是登陆后的兽舟在呼唤它的同伴。白天他们不怎么叫唤,可一到晚上便会疯狂地发出那响亮无比的叫声。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今晚也会有新的兽舟爬上海滩来。发现它们,然后发动射杀,就是我要干的活儿。
  这趟夜班是从半夜直到黎明,太阳一出来这监察任务就结束了。这种就算是被临时派遣也得乖乖服从的状态还要持续一年。监察小组有好几个,被分派到不同的地点,我所在的地点是最轻松的一处,被分配至此以来跑上来的兽舟只有两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情况。反正我就是被上司看不顺眼而摊到一个小差事。
  我又喝了一口苦茶,这时耳朵里的无线收信器传来报告,在附近禁止入内的区域抓到了闯入者。在读取了这个吵着要见负责人的闯入者的指甲上的资料后可知,这人是住在太平洋区域的海上人,叫meixu。
  手中的水壶差点没抓牢,同时脖子后面渐渐地发热了起来。难道是那个meixu?
  我命令下手将此人安置妥当,随即奔回帐篷。待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帐篷,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双手被铐住的女人正朝我的下手们大喊大闹。她那尖锐的叫声使得满腹激情从那被束缚住的高个子里喷涌而出——这正是那个我所知的美绪。不过现在她那成熟丰满的身材倒让我愣到了一下。而美绪一眼看到我,一声问候都没有便朝我伸出双手道:“给我解开。”
  我说她不是什么危险份子,把下手们都支走了。我想单独问讯她。“这么久没见,一见面你就要妨碍我的工作么?”
  美绪面无惧色:“你快点停止猎杀兽舟。”
  “那不行,这是我的工作。上头没有命令我不能轻举妄动。”
  “那你就说逃走了不就好了。”
  “被逃走了受罚的可是我,你就别为难我了吧。”
  “将要从这里爬上来的兽舟可是我的‘朋友’啊。”
  美绪像是看到了我的动摇,用责难的语气继续说道:“你没忘记吧,那只被你我一起玩弄、伤害过的鱼舟,它回来了。以兽舟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已经不是鱼舟的‘朋友’,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话一出口美绪便瞪着我回道:“要用炸药炸它是你提出来的啊!”
  “可是你也兴高采烈地赞成啊。”我毫不示弱。
  唉,那时我们确实都很开心地那样子来对待它。


  虽然再无牵挂,可是我至今仍会在梦中回忆起那时的生活,回忆起那几千条大型机械船缓缓地并列航行在藏青色的大海上,船上升起的旗帜迎着风飘扬。如同崎岖的树木似的人工材料覆盖了每一艘船,并把它们一一相连,构成了一座巨大的人工岛。岛上住的大多是政治家,像我的家族这样的下层阶级则生活在自己的船上,生活在那被称为鱼舟的船上。
  海上人是终身不会踏上陆地的,只有在需要一些海里没有的东西时才与陆地上的人打交道,进行货物交易。他们一般以一个家族一条船为单位,有时候也会与其他家族交涉后组成集团大规模行动。这个视海洋如自家庭院的民族,其繁荣程度已是陆地人所不可企及的。在这个陆地的大部分都被淹没的世界中,趁早舍弃陆地是明智之举。
  我在一个海上人的鱼舟集团中一直生活到了青春期,然后自愿离开了大海。
  不过那时候的事我一直都记得。在我们开始认为比起家人朋友更重要的那段时期,我和美绪等几个小孩成天在一起玩,找各种各样的刺激玩法,比如比谁能从更高的地方跳入海,比谁能潜水更深,比谁能赤手握住带毒刺的鱼更久。大家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天,我发现美绪家的船边出现了一个像鱼的小动物,像是对人有好感一样,它老是追在船后面。于是一个新的游戏项目产生了。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喜爱这个小鱼没有粗暴地玩弄它来得有趣。
  我们先扔鱼苗和虾给它,等到它放松了警惕再来个突然袭击。我们用棒子戳弄它,扔海胆给它,还从居住壳里搬出开水来浇它。
  用炸药炸它确实是我提出的。我们把对付鲨鱼用的弹头拆开,把里面的火药倒进一个瓶子里,再把这个我们戏称为烟火的玩意向鱼扔去。我们只是想吓吓它的。可是我没弄对炸药的量,瓶里倒得太多了。
  听到爆炸声后大人们匆匆跑来,引起了一场骚动。只见小鱼的背上炸开了一个大伤口,鲜血把周围的海都染深而黑了。它就这样离开了美绪家的船。此时我第一次听到了小鱼的鸣叫声。那种声音乍听像人的小孩的叫声,毛骨悚然。要是在晚上听到也许被误认为是哪家小孩落水后的呼救声。单单是听着就有种难以言喻的难受。但我却装得满不在乎,心想不过就是把一个小动物弄哭了而已。
  由于私自制作炸药和弄伤那小鱼,我们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可是大家也就是口头上承认了错误,暗地里还是在打算下回再这么搞一次。
  大人们又怎么会没有发觉我们这点心思呢。
  几天后,鱼舟集团的孩子们被一起集中到了集团的干部们住的船上,但是什么都没对我们说。我们来到了居住壳的最下层,大人们叫我们等着。背靠着墙,我们闲谈着打发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过道尽头的门终于开了,一个老头抱着个大盆走了出来。老头像是在进行个什么仪式似的,毕恭毕敬地把盆放在了我们脚边,叫我们看里面。
  我们围在盆边上,在盛满透明液体的盆底部,看到了一条黑色扁平的鱼蜷曲着身子。说是鱼其实更像鲵鱼。而它的一对鳍大到像是一双没有臂膀凭空长出来的手。在喜爱和好奇之下,我们更多的是感到惊讶。
  老人开口说道:“你们快到结婚生子的年纪了。所以有一件事你们听好了。我们一族的女性在怀孕后是必定会生下一对双胞胎的。双胞胎中的一个跟你们一样是人。但另一个就是鱼的样子,就像它。”
  我们呆住了。我们这个年龄从来不会去考虑生孩子之类的事,可是现在居然得知一生就会同时生出婴儿和鱼,让人难以置信。有个孩子问:“这鱼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它还小的缘故呢?是不是长大了就会变得跟我们一样的?”
  “不,它永远是这幅摸样。”老人如此回答。“婴儿作为一个正常人类在船上生长。而它,则被放到大海中。”
  “那不会死掉吗?”
  “会的。生命力不够强以及运气不够好就会死。不过要是能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的话,它就一定会回来寻找它所诞生的那条船。到时候如果它的手足兄弟,也就是你们,还留在那船上的话,人和鱼相互间就能建立起一种‘驾船者’和‘船’的关系。同时大人们会教给你们一种驾驶‘船’的方法——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
  “这种全长能超过三十米的巨大的鱼,它的背上会长出一种外部骨骼,其内部就是我们海上人的居住空间。而上层甲板就是我们为了充分利用阳光而在外部骨骼上面搭建出来的人造建筑。简而言之,海上人就是一种寄生在自己生育出来的鱼的身体里的人。‘驾船者’能通过一种特殊频率的声音来驾驶‘船’,由于这些声音有一部分属于人可听范围内,于是我们便称之为‘驾船之歌’。”
  老人的话让孩子们非常兴奋,因为拥有一条自己的船对海上人来说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更何况那不是父母给的旧船,而是为自己而诞生的新的鱼舟!
  “我的……请问您我的鱼什么时候回来呢?”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老人回答:“差不多就是你们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但是也有不是这个时间回来的一些极少数例外存在。有时是早一些,有时是晚很久。所以你们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仔细地注意海上的情况,还要练就这样一种心态:好像知道自己的鱼,也就是‘朋友’何时会回来,要做到一旦发现它们就能马上召唤它们过来跟你要好。”
  我终于明白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原因了。我们残忍地对待的那只鱼,本该成为我们中的某个人的鱼舟,成为他的“朋友”。我心虚地瞄了美绪一眼,她果真脸发青了。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个劲地发抖。
  在返回自己船的时候不管我怎么安慰美绪,让她别放在心上,她都只是用一副吓傻了的模样自言自语:“我弄伤的是我自己的‘朋友’啊,对它做了那种事它就不会回来了啊……”
  就是从那天起。就是从那天起美绪的脸阴沉了下来。不过,虽然自责于过错,还对鱼抱着更深一层的感情这说起来挺感人,可我就是有点抵触情绪。于是我就自作聪明地安慰起美绪来:“不管人和鱼是不是双胞胎,鱼终究是鱼,你没必要内疚啦。况且那到底是不是你的‘朋友’我们都没法确定。”
  美绪没有反驳我,她确信自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鱼舟,已经深深地陷入这种情绪中去了。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从对那鱼所留的血的分析结果来看,可以断定那就是美绪的“朋友”。
  大人们说这是老天对我们所犯过错的惩罚。我可不这么认为,这是我们一族单方面的说法罢了。在那不能生育鱼舟的陆地人看来什么鱼舟不鱼舟不就是个鱼么。要是没有居住壳,没有人住在里面,那陆地人一定二话不说就把鱼舟当成普通鱼来吃的吧。再有要是饿极了他们大概还会来抢海上人的鱼舟来吃。
  想到这儿,我突然明白到,其实我是个多余的人。我是个海上人,却不愿遵守海上人的规矩。于是,我决定放弃海上生活。在把这个决定告诉父母后,我就去办理了移居陆地的手续。这也意味着我主动舍弃了我自己的那条从未见过面的鱼舟。我没有后悔。
  况且美绪的鱼舟没了,我也不好独自获得鱼舟……
  对这个决定,美绪只是笑了笑。出于同情?出于友情?出于爱情?或者都不是不过是嘲笑?她一笑而过,我一语不发,背身离去。在离开的那一刻下起了雨,银丝如幕,我们身隔两侧遥遥相望。这一幕至今记忆犹新。银丝如幕,任意一方都能一步冲破,可也许我们都缺乏勇气,或是都心寒了。


  我没有解开美绪的手铐,而是给了她一把椅子,又从帐篷的角落里拿起个水瓶递给她。
  坐在她身旁我闻到了一股水果似的香味,这种陌生的香水闻起来感觉很名贵。“你受谁指示而来?有什么目的?”我缓和地问她,没有厉声盘问,怕问清后会伤了自尊心。
  “一路来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吧?”
  她没回应,只是自顾后仰绷直了头颈,手里的水瓶无目的地甩着。似乎是冷静了下来,她神情安稳了。
  “你怎么知道那兽舟就是你的‘朋友’?”
  “当然知道。”
  “有个非营利团体在对兽舟进行追踪调查,说是他们在制作资料库的时候从采集到的样本里发现了一个与我的基因组相同的个体……”
  “然后他们就主动来通知了你?”
  “我自己去求他们的啦,请他们要是发现了的话就通知我。那个时候要是族长早点告诉我们我就不会失去我的‘朋友’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别扯这个了。”美绪抬手扔掉了喝空的瓶子。“你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一年吧。”
  “那干得很开心咯?”
  “我也不想干这个,我是硬被派来的。”
  兽舟,指的是鱼舟因故失去“驾船者”后变成的一种长大后会爬上陆地来的生物。跟形似两栖类的鱼舟不同的是,他们是一副爬虫类的模样。大约三十年前人们在内陆一处峡谷内发现了它们,随后就演变为陆地一大问题,因为当时它们的数量虽然很少,但却大肆吞食陆地资源。所幸兽舟跟鱼舟一样没有繁殖能力,不会随生存环境的改善而爆发性繁殖。尽管如此几年后必须把它们赶走的思想依然成为了主导思想。对于生存空间有限的人来说这直接牵扯到生存问题。
  于是国家出资的讨伐队成立了。派遣我来到这儿的正是其中的一支讨伐队。
  美绪继续问道:“现在你杀了几只兽舟了?”
  “两只。这儿的是闲差,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其他包括射手在内都是AI机器人,它们每时每刻都与中央司令部连接着,那就能……”
  美绪对这个没兴趣,打断了我的话。“你就没考虑过吗?你自己的‘朋友’也会变成兽舟爬上陆地来的。你会杀了自己的手足的。“
  “想也想过。可是我已经不是海上人了,所以就算是自己的‘朋友’,命令一下就不能怠慢,照杀不误。
  “你还是这么薄情。”
  美绪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兽舟为什么要爬上陆地来?”
  “天知道。”
  “因为它们发现在陆地上也有生态位(注)。不仅是海洋,陆地也能提供生存条件。”
  “这说不通啊,它们那么巨大的身体,在没有水浮力的陆地上反而是种不便吧?”
  “我认为它们不是要完全移居到陆地上,而是出于‘陆地也能够加以利用’。”
  “那吃什么呢?”
  “当然,它们的食性改变了。讨伐队不就是因为陆地资源被它们大量吞食才建立的吗?但是这样不见得问题就能解决了。”
  我kuso道:“它们开始吃人了?”
  “考虑周全一点为妙。人类现在的反应太被动了。”
  美绪摆出一副细细思考着什么的姿势,继续说着:“……生物的复杂性不取决于基因的数量,这你知道吧?”
  “不清楚,听是听说过。”
  “比如说蠕虫的细胞数是一千个,人是六十兆个。但是基因数是前者两万个,后者两万三千个。也就是说生物间复杂的差异是由有限的基因的多种不同的排列组合造成的。”
  “就好像玩具积木,搭法不同能搭出房子搭出汽车那样?”
  “说得对。公元2003年,人类的基因组序列图都被解读出来了,同时遗传学家也发现仅有百分之二的DNA基因组编码蛋白质,其他百分之九十八是转座子和非编码RNA等。两年后新的研究表明生物的模样和机能的复杂性可能取决于过去被认为是进化中的垃圾的非编码RNA。原本被认为作用很小的非编码RNA事实上却与生物的进化挂钩。所以就算是模样不同的异种生物但基因却是一样的情况就能预见了。要是能掌握基因的排列组合,那就能诞生出一种与人具有相同基因,但是模样完全不同的生物。而运用这种技术诞生出来的生物就是鱼舟了。因为这个原因,它们就是我们的‘朋友’。”
  “那啥,你现在的工作是做这方面的研究么?”
  “专业倒不是,这点信息查一查就能明白了。”
  美绪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实在想像不出。唯一明确的是,她肯定是比过去更加纠结于她那失去了的“朋友”了。
  美绪继续说着。
  “有资料表明如果broad型基因启动子的突变率高,生物就能急速进化。所以就能诞生出这样一种生物:通过把基因启动子和非编码RNA进行人为改动来使其产生容易异变的性质,这样它就能对外压——也就是环境的变化产生快速反应,从而能够频繁地在进化与退化之间反复。过去就有人基于这种想法而对我们的身体做了这种手脚,为了让人在陆地的一大半都被淹没的世界里能够生存下去。”
  “那兽舟呢?它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从鱼舟变异过来的?”
  “这一层还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它们是朝着我们预想之外的方向变异而去。它们是为了在一种怎样的情况下要为谁服务,这些我们一概不知。“
  “它们在监察班在的情况下还是一股脑儿跑上来。陆地人会杀掉自己的,所以不能靠近——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它们智商很低的吗?”
  “有时候大自然的智慧不是区区人类能够理解的。你知道‘不利条件原理’么?”
  “不知道。”
  “有的生物有时候会进行乍看会降低自己生存可能性的行为或变成那种模样——就是解释这种现像的一种原理。比如说有一种食草动物,它们会故意跳得老高来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天敌。这乍看是愚蠢的行为,但同时也是在告诫对方我很健康强壮,不是你轻易抓得住扑得倒的。也许兽舟也是这么考虑的吧。”
  “你想太多了啦。我说,我们这么久没见,说点别的吧。”
  “你觉得现在除了兽舟还有什么事更紧急么。”
  “你脑袋里除了兽舟啊‘朋友’啊就没点别的了么。我们彼此分开了十二年啊。”
  美绪勉强回答道:“你想知道我些什么呢?”
  “这个嘛……像是你现在的生活啦,你的家庭什么的……”
  “我白天去帮忙做海洋观测,晚上是歌手。”
  “歌手?专业歌手?”
  “不算怎么有名吧。当然好歹还有几个歌迷。很奇怪吗?”
  “哦,不,就是有点意外。”
  “我现在住在人工岛上,还没有成家。傍晚开始在酒吧唱歌唱一晚。忙完工作满脸疲惫的人一听到我的歌声眼睛立刻恢复了光彩,那个时刻最美好了。有时候还能在小会堂里办上演唱会呢。那你呢?”
  “跟你比我就远没那么风光了……到现在还是个公务员,也没怎么想向上爬。也就这样了。”
  “你成家了吗?”
  “跟陆地人的女人结婚了,现在有两个小孩。”
  “那不是很好嘛。所以你也不用老问我这个问我那个的嘛。”
  “……你没想过到陆地来唱歌吗?”
  像是带着嘲笑,美绪的嘴角弯了弯。在我等着她回答的时候,她却只是遥望着远方。“……我有句话能说一下吗?”
  “聊天最好,要求的话就免了哦。”
  “要是我的‘朋友’出现了,请你等上五分钟再射击。我会去跟它沟通的。”
  “你想把它带回海里去?”
  “正确来讲是想带去无人岛。陆地提供给兽舟的生存空间相比来说就没多少吧?所以我还是想把它带回海上。”
  “那你要怎么跟它沟通呢?它身体那么巨大。”
  “用光和声音。别担心,我已经试验过了。”
  “要是这样行不通呢?”
  “那你就打它吧。就算眼见着它被杀死我也要在一旁看着,这样我的灵魂就能完全解放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美绪慢慢地,重新伸出双手过来。“给我解开。”
  我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的意图就更不能让你胡来了。你现在是要回海里去还是呆在这里等前方的报告?“
  美绪沉下手去,头也低下去,嘴似动非动。问她到底是回去还是呆着,也没有反应。整个人就是石头一样僵着,眼光洒落在脚边。
  我用绳子把美绪绑在了椅子上,完了走到她面前,说等我干完了我们再好好聚聚吧,我带你去一家东西很好吃的店。
  美绪一点没有反应,嘴里喃喃自语:“就算你在这里杀掉兽舟,它们是我们的‘朋友’的事实也无法改变。我一定会让你明白这一点的。”

  走出临时帐篷来仰望天空,月亮的位置稍稍爬高了一点。我让一个下手呆着监视美绪,然后又朝海边走去。
  她那已经不是单纯的纠结了,已经是偏执了。我边回想着美绪的话边思考着。也许让她独自留在海上而我自己跑上陆地是个错误;也许我一直配着她就不会这样;也许我太抬高自己了。
  走着走着到了自走跑边上,我的眼光落在了操作台上那正向这边欠身行礼的射手身上。AI机器人的皮肤比真人要灰一点,这使得它们在人类世界中不会格格不入的同时也能随时让人们知道它们终究不是真人。
  我一边看着它那五官端正的脸一边思考着。这玩意里面完全没有人的基因,只是个用人工蛋白质和无机物造出来的机器人。可是我却觉得它就是更像人,比起由跟人相同的基因构成的鱼舟和兽舟,更让人有亲近感。为什么?
  对人来说到底该根据什么来定义“人”?是外表?是基因?还是说根据不同的价值观来分开对待?
  我询问机器人有没有状况,它用柔和的声音回答道:“没有异常。”
  我又问它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可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是无法回答这种问题的。这问题没有意义。
  我在炮边上占了一会儿,机器射手什么话都不对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它没有聊天说话那种多余的功能,跟美绪完全相反。
  突然机器射手的话传入耳中:“现监察到一百二十度方向有生命反应,距离五十。”
  “是兽舟?”
  “正在确认。等它一上岸就进行射击吗?”
  “对,都交给你了。干完后联系我。”
  “明白。”
  我提高了连接级别,连上了全部机器射手的情报网,在脑中对全部自走跑的配置进行全局掌握,使它们把监视范围定在海边一个固定区域。
  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礁石上的地方,从礁石堆里闪现出一个蠕动着的身影。似乎对来自陆地的同伴们的叫声有了回应,它突然蜷曲起身体,朝浅滩一跃而去,整个身子扑倒在海岸线上。
  眼前出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像是鱼和鳄鱼的混合体——这就是完全变异了的兽舟。它体长约十七米,作为海栖生物时的胸鳍变成了大大的巴掌,前端更是长出了五根长长的爪子。而从它那朝前突出伸长的嘴巴的间隙里能看到尖锐的牙齿。它的尾巴也变异了,变得能让它轻松地爬上岩石和悬崖。
  它扭动着带着金属般光泽的身躯朝沙滩前进了,脑袋不时地抬起,像是在寻找同伴的叫声来自哪里,左晃右晃。这时机器射手已瞄准完毕的信息传入我脑中。
  突然,一个小小的人影朝兽舟直线奔去。能看到人影右手握着小刀,隐隐发亮。看来她是用藏着的刀割断了手铐。又看到她身上沾到的一大滩人造血液时,我突然暗自叫苦。
  “你干什么啊!回来!”我喊叫道,可美绪只回头望了一次。
  望见她眼神的一刹那,我便被她那坚强的意志所压倒了。同时也明白到自己是不可能阻止她了。此时的她就像黑夜中闪耀着的星星。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一接触到她那熊熊燃烧着的灵魂,我便自知没有能力阻止她。如果硬要上去阻止肯定会被杀掉,就像被她破坏掉的那个监视她的机器人那样。
  美绪高声叫着:“等一等!先等一等啊!”
  她高高举起的左手中闪耀着强烈的光芒。兽舟对这光芒有了反应,身子朝美绪那边挪去。确认吸引住了兽舟的注意力后,美绪开始一步步朝大海的方向移动,同时打开了录音机的开关,播放起了事先录下的其他兽舟的叫声。我虽然听不懂那叫声的意思,不过,那的确是仍生活在海里的兽舟的叫声,还隐约感到是兽舟们在一起嬉戏的快乐的叫声。
  但这兽舟却不再挪动了。
  我注意到是兽舟的叫声的缘故。不是美绪播放的叫声,而是来自内陆的真正的兽舟的叫声。美绪的这个“朋友”明显也被那边吸引了过去。
  就在我为这即将开始的拉锯战担忧的时候,突然间美绪张嘴高唱了起来。那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美声,而是能连接起人和鱼舟(虽然现在是人和兽舟)的唯一的语言——驾船之歌。
  这是美绪在海上不被允许唱的歌,是她被海上民一族所禁止了的歌,是作为惩罚而被剥夺了的歌。我从未听到过这么完美的驾船之歌。掌握熟练的话这歌声不仅能操控鱼舟,还能打动人心。但那是每天驾驶鱼舟的人的本事。像美绪这样没有鱼舟的人要达到这个水平,该付出多大的努力啊。没有人会去教她,所以她只能靠自学,一个被剥夺了驾船之歌的女人靠着当歌手来每天每天锻炼自己的嗓子。而这一切都只为了现在这一刻,为了与“朋友”重逢的这一刻。
  兽舟们的呼唤声继续响彻着,划破夜空而来。它们催促着快快上岸来。美绪的声音就相应着更高,要盖过去。她用她那温柔又有力的声音安抚着‘朋友’的急躁——一起回归大海吧。
  兽舟的脑袋停止了迷惑的摇晃。它紧紧地盯着美绪。成功了?就在我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兽舟突然挥起胸鳍扇向美绪,把她压打在地。
  我回过神来,立刻朝美绪奔去。已不知是不是下意识中下达了命令,在我到达前自走跑就朝兽舟的头和胸展开了射击。如同熟透了的果实爆裂开一样,兽舟的头和身体里飞溅出了血黑色的液体,它身体像喝醉了一样歪倒下去。伴随着一声巨响,它瘫倒在了沙滩上。
  我把美绪从兽舟身下拉了出来。无暇顾忌她黏黏糊糊沾了一身兽舟的腥血,刚想进行心肺复苏,美绪便好歹张开了眼,来抓我的衣服。我凑近了过去,她微微地在我耳边说道:
  “谢谢你……听任我的任性……”
  “别说了啊!”我怒吼道。这并不是对美绪发怒,实际上是对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早点跑过来?我没法比她更执着?不然就能救到她了!
  一台AI机器人跑来救助我们了。在我抬起头准备下达命令的时候,眼角瞥见了诡异的一幕,让我整个人都毛骨悚然。
  兽舟的尸体在瑟瑟作动。那动静看起来就像是被丢在路边的某只动物,正从尸体里面孵化出蛆虫来。
  兽舟的肚子到了最后横向裂开了,从里面一股脑儿掉落出大量黑色的小生物。它们又矮又肥,圆鼓鼓的身体上长着六条带关节的腿,外形又像兽类又像蜘蛛。有几只小生物用两条腿立了起来,抬起其他四条腿在空中晃荡晃荡。这幅模样让人分辨不出它们的眼睛和嘴巴在哪里。它们发出“唧唧、唧唧”像鸟一样的叫声,听得我只感到那是对我的嘲笑。
  我从美绪右手里一把拿起小刀,与此同时它们也朝我逼近过来。我单腿跪地,用上全力甩动小刀。打斗中,我不知道刀子砍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这种攻击致不致命。面对不断涌上来的黑球,我只能拼命挥动胳膊。这些黑色的生物对挡在我身前的机器人毫不留情,把它撕裂着,啃咬着。突然它们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一样,呼啦一下黑潮退去了。说不定也只是明白到我们做不了食物。它们群体行动,朝自走跑的方向飞快爬去,接着飞快爬上临时帐篷后面的广阔斜坡,纷纷拨开滨昼颜的叶子朝内陆涌去,直到身影全部消失。
  我依旧死握着刀子,一屁股瘫坐下来。破烂不堪的机器人则为我们保持着警戒状态,传感器依旧亮着。
  美绪说对了。兽舟不会永远保持着那副在陆地上行动不便的巨大身躯。它一定是在海里的时候就在慢慢地改变着身体。有个十年就够它充分变化了。刚开始上来的那个不过是个口袋,一个装着些东西的工具包。驾船之歌那些个办法肯定是从一开始就没奏效,那些不过是我们纯洁的一厢情愿。一路下来到现在吃到苦果了。
  横躺在一边的美绪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摇晃或是拍打都没有反应,她再也不会坐起身来了。就算是机器人进行了急救措施,也没有一点生命活动的迹像。
  突然上司要求报告情况的声音通过无线收信器传入耳中,没想到上面已经从其他机器人的通报里得知了异况。在老老实实地汇报了损害状况、受害人数、临时帐篷内的情况后,我私自切断了联系。
  在给旁边的机器人下达了回临时帐篷去的命令后,我暂且仰天躺倒在沙滩上。
  我没有流泪。
  此时的感觉只有一种。那止不住的失败感,它死死地紧扣在胸口。
  从明天开始爬上来的兽舟一定也跟今天这只是一样的。受到攻击后不会简简单单倒地完事,而是会释放出体内的分身。
  这验证了美绪说的那个“不利条件原理”。一爬上陆地就会被炮盯上——兽舟明白到这一点,记住了这一点,还想办法利用了这一点。它朝能散播自己分身的方向进化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要驱除我们,于是他们就学会了单体繁殖这种手段。
  那六条腿的生物在内陆最后会演变成人型的模样吗?这会是仅仅遵照着体内预先设置好的进化系统来行动的结果吗?这是按照着本因如此的情况来进化吗?或者在制造它们的人看来其实是在退化?
  那是人类吗?还能称之为人类吗?它们会变回跟我们一样的人类吗?或者说它们会变成以用人的基因构成的其他生物?它们会永远变化下去吗?
我费力支起沉甸甸的身子来。
  我再看了一眼旁边的美绪。不管我怎么看着她,她都不会再站起来了。我很明白这一点,但还是久久地,紧紧地握着美绪的手。
  作为监察班的负责人,流程上我需要去与美绪的父母联系,让他们领回遗体。她现在属于哪个鱼舟集团,又与哪些人一起生活着,这些从指甲上获取的资料上就能马上知道。没来得及问起美绪的她这十二年的经历,资料上一定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只可惜……
  我走到兽舟的尸体边,费力从鳍上割下一块肉来,先把它放到美绪胸口给抱着,再把残留在在她手腕上的手铐给牢牢钉上去。
  我抱起美绪,把她带向海岸线,带到海边一个可以产生离岸流,也就是会冲回海里的强力海流的地方。我扔出水壶来找到离岸流的波头,随后抱着美绪走向海里。
  在水里我放下了遗体,一把把她推向海深处。
  就像被神那看不到的手抓住了,美绪的身体一下子就被拉向海深处。她就这样被燻银般闪耀着的海浪吞没,一眨眼就远离了海岸。不必盯着看我都能明白,她已经离海岸远去了。我的全身都明白这一点。
  就让我来这样看待吧:能和“朋友”一同回归大海,不正是美绪最大的愿望吗?和你的信念一同远去吧。再也没有谁能够谴责你的罪过了,因为你所爱着的“朋友”,在今晚,已与你一同死去了。
  离岸流最后与过去被称为黑潮的强力海流合流了,远远地离开了陆地远去了。远方是有着数万头鱼舟和兽舟巡游着的外海,是生物至今仍不断变化着的可爱的乐园。
  我已经回不到那里去了。我这辈子都会在陆地上度过吧。这辈子都会在对兽舟的激烈的憎恨中誓杀最后一头兽舟为止中度过吧。
  耳边依然传来那来自内陆的兽舟的歌声。
  那就像是给所有人类的挽歌,永远地响彻下去。



注: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又称小生境或是生态龛位,生态位是一个物种所处的环境以及其本身生活习性的总称。每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态位,借以跟其他物种作出区别。生态位包括该物种觅食的地点,食物的种类和大小,还有其每日的和季节性的生物节律。


[ 此贴被Pucs在2008-12-31 09:2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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